對不起你。
雖然好幾年前就嚷嚷著想要換車，但不知是因為念舊或是因為懶，這些年過去了，你還是始終陪在我的身旁。雖然我對你很不好。而且，用了這麼不堪的方式結束你的生命。一直以來，我每次關門都很帥氣的用甩的，停車的時候也常常不小心沒事就讓你身上多了一兩道傷口，你大概很痛吧。我還常常強迫你做一些其實遠超過你負荷的事情 - 從早期的什麼髮夾灣50公里，到陽金公路的雲霄飛車，一直到近期讓我熱血沸騰的199縣道上的奔馳 - 你都卯足了全力，不僅是為了完成駕駛座上的我無理的要求，同時也是為了保護我的性命 - 在這些刺激的場景，你要是有個閃失，我的小命大概就不保了。
就算不是每天的生活都這麼緊張刺激，在我大學時期，你大概也吸飽了新莊的塵土、泰山的煙霧。常常，只為了一個都已經夠胖了的大學生忽然想吃消夜，你就非得半夜三點被我叫醒，載我從新莊到台北大學附近吃什麼涼麵和貢丸湯。吃香喝辣都只有我的份，你只能在旁邊吹風淋雨 - 誰叫你只能吃汽油呢！至於強迫你在詭異的時間起來陪我讀書，陪我去咖啡店，陪我去吃飯，清晨起來陪我買早餐，那就更家常便飯了。有些距離明明就可以走路或騎腳踏車，我卻常常一時懶的動，然後，就想起了你。不管怎麼看，你跟我的這段時間都是工作過量的，而你卻總是毫無怨言。以前系壘每個週末在大漢橋下的練球，你同樣也無役不與；我在堤防裡面的球場練球、打球，你卻痴痴的等在堤防外任由驕陽曝曬，只能看著一台又一台呼嘯而過的車揚起的砂石發呆。好不容易我練完球了，帶給你的禮物是球場上髒兮兮的紅土和草皮，用這種方式和你分享我今天的生活。
在新莊的那幾年，我常常要你載我回台北 - 回家，或為了其他各種目的。台北和新莊間的交通，在尖峰時間簡直是水洩不通。每次只要塞在忠孝橋或中興橋上動彈不得，你應該會覺得無比焦躁，完完全全的浪費時間、浪費汽油吧？我又何嘗不是這麼想。每次我開著你在台北市區走走停停，兜了好多圈還找不到停車位，或是連直走了五個路口都是禁止左轉，我心裡就暗暗發誓：我一定要帶你離開這個城市！去哪裡呢？去許許多多的地方，能到哪裡，我們就去哪裡 - 台灣有哪一個鄉鎮是你不曾踏過的呢？恐怕屈指可數。我怎能那麼肯定？因為以前「微笑台灣319鄉」蒐集各鄉鎮7-11紀念章的活動，不曾為了任何公仔而集點數的我，卻和你一起按圖索驥一家一家的去尋找每個鄉鎮的7-11，那個時候沒有衛星導航，所有7-11的地點都是靠紙本地圖和問路問出來的，所以冤枉路很多也是想當然爾。我已經忘了總共拜訪多少家7-11，蓋過幾個章了，只記得那些天在各個縣市，很多很多鄉鎮鄉鎮，大大小小的路上來回穿梭，尋找每家幾乎都如出一轍的7-11，下車在護照上蓋個當地的紀念章，又匆匆轉往下一個目的地。
我也帶你看過許多美麗的風景，但每次出遊你總是比我疲累；因為我為了看美景所付出的代價，都是你，你的輪胎，你的引擎，你的煞車。在合歡山上的雪景多美啊！可是你的腳緊緊抓住地面，想盡辦法不往下滑。你記得起我們在蘇花公路上看過日出吧！那深夜連續跑了北宜和蘇花，在狹窄的山路上受盡大卡車的威脅；可是，當夜盡天明，看到曙光從東方海面露出的那一刻，所有的疲憊都煙消雲散了。你想起了冬天的中橫嗎？我們一起踏上那舖滿了楓葉的地面，像是一起踩過紅毯。你記得司馬庫斯嗎？那森林裡多麼濃郁又純粹的綠。我想你應該印象深刻，崎嶇不平的山路不但使你的底盤受盡折磨，左前輪還爆胎，回程只得讓你裝著明顯小一號的備胎，一瘸一拐的爬下山。你記得花東縱谷那片艷麗炫目的向日葵田嗎？記得那些艷麗的波斯菊肆無忌憚的綻放著各種刺眼的色彩嗎？讓人彷彿忘了那時是冬天。至於我們一起看過的海，那就更加數不清了，單單是花東海岸就不下百次了吧。湛藍的、陰鬱的、開朗的、深沉的、溫柔的、兇猛的、熱情的、活潑的......有哪樣的海是你沒看過的嗎？
那個時候，我們不是把旅行 - 漫無目的的旅行，當成治癒一切的良藥嗎？我彷彿依賴著你，從各種桎梏中獲得暫時的解脫；而你的傷痛卻都是來自我。
隨著你年華老去，我的朋友們開始嫌你醜，嫌你慢，嫌你搖晃，嫌你不安全，而我竟然沒有為你挺身而出，甚至還附和他們，儘管我心裡捨不得相伴多年的你。我曾經答應過你的，在你生命的盡頭，要讓你有個壯美的結束：我想用輪船送你過海到中國，預先辦好路程上可能經過的各國簽證，然後呢，我們沿著歐亞大陸一路開下去，開到歐洲，開到你再也不能動彈為止，讓你長眠在旅程的終點，死而無憾。對我們來說，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，可是這壯遊的夢想即使能夠實現，恐怕也要幾年的時間。怎知我們的分離就著麼匆匆來到 - 那天早晨，我不管你廉頗已老，疲態畢露，除了家裡和醫院間的短程接送大概很難再勝任其他任務，卻強迫你回憶起當年馳騁沙場的威風，要你用超出你極限的速度，在天雨路滑高速公路上奔馳。最後，你和匝道護欄相撞的那時，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我，使駕駛座上的我毫髮無損，而這一撞，對你來說卻是致命傷。可惜，我卻用如此不堪的方式結束你的生命，放在心裡的諾言終究來不及兌現。再會，9C-5331，我的愛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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